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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後現代觀點與觀看者的位置 

    這個部份我會先總結本文(一)到(三)的內容,討論3D動畫對於古典名畫的新詮釋方式在現今可能具備甚麼文化意義,以及,最後我在結論中將延續這個主題提及在台灣做這個展覽是否具有任何特殊的全球在地性。

    如果初步總結以上的討論結果,以動畫的商業性本質與承襲透視法則舊有觀看方式的特性來講,我們不難從資本主義運作邏輯的面向切入,正如我們前面提過,3D動畫所販賣的正好是人們渴望看見卻已經消逝的、或現實中本就不可企及的幻想,在「蒙娜麗莎會說話」中,它所販賣的正是人們對已經消逝的偉大藝術作品的渴望,大眾所企求的是以簡單直接的接收訊息方式從展覽當中獲取藝術養分,但這樣的想法顯然過於單純,人們顯然並不會因為它所傳遞的訊息而更貼近作品的生命。因此我們看到的是商業化技術與傳統規訓式藝術教育的二者合體,恰恰強化了資本權力擁有者對於古典藝術作品的威權控制,哪怕僅是一堆仿製品,他們仍然擁有這種能力。

    另一方面我也想指出,諸多3D的仿作品顯現的事實是,身處後現代的我們並不在意作品為原作與否,而在於這種類似於後設溝通(metacommunication)的形式讓人們從與蒙娜麗莎對話的遊戲歷程當中獲得樂趣,即使我們已經洞悉中間的商業運作邏輯,對於一般觀畫者來說,這個過程卻相當具有說服力。如果3D版蒙娜麗莎是一個個的擬仿物,它的力量來自何處?它存在什麼樣的問題?我們從觀畫者的位置來解讀這些問題。

    它們的力量第一來自於立體的光影效果,作品動畫人物在「動」的時候,它的光線陰影位置當然是同時在移動的,例如The Arnolfini Portrait中的新郎在搖頭晃腦的時候,他帽緣在臉部造成的陰影會依據畫中的光源位置產生變化,這跟原作凝滯的動作是兩回事,甚至螢幕上顯現出來的顏色經過數位化處理與輸出早就已經跟原作相差甚遠,這麼說好像是廢話,重要的是:它們所代表的指涉物彷彿是原作,但卻又曖昧不明,討論原作如何如何跟討論翻攝照片影像的原本一樣完全不具有意義,但是這種伴隨完全「失真」而來的生動感卻是它們強而有力之處,它們犧牲了「傳真」的訴求來換取說故事、掌握觀看者理解形式的權力3D技術至此變成一個被賦權了的說話工具,自命為藝術作品的代言者,問題如同前面所討論的結果如出一轍,說到底資本擁有者掌握了權力就掌握了觀看的方式。

    第二則是,動畫在進入3D的範疇之後,三度空間的觀看特性就是視覺從一點出發,我們在前面已經先引入了鏡頭與單一視角的概念以及其承自古典時代再現傳統的事實,重要的是,這種觀看形式使得那個虛擬鏡頭所選擇的角度變得至高無上,而單一的詮釋顯然是有問題的,而且當它變成動態的時候,便也同時擁有了控制敘事順序的功能。我們可以在一個3D動畫展間裡看到,〈最後的晚餐〉變成動畫短片,中的人物按著一定次序一一出場,然後自我介紹,〈最後的晚餐〉在這種控制下幾乎變得毫無其他可能,尤其是當動畫以一種訓誡教導的語氣述說一個我們所熟知陳腔濫調般的聖經故事,藝術本身的力量便蕩然無存

    第三則來自於影音媒體的加持,並不是每幅作品裡都有人物可以拿來玩,於是沒有人物的作品有些就以語音導覽和解說短片來輔助。我們假定藝術作品真實的原創脈絡本來觀展人完全不知道,配合影音媒體的敘事,便得以將藝術史中對於名作的優勢解讀強加於觀畫者身上,同時,這些名作的真實感浮現了,它們不再遙遠,對觀展人來說,3D的蒙娜麗莎比在羅浮宮的蒙娜麗莎還要「真」,而藝術作品被神秘化的宗教性質並不來自於真跡怎麼樣,而在於人們在認為藝術高不可攀的意識之下便會輕易受到權力當局的操弄。

    在「觀看者vs. 經典作品」的關係裡,是觀看者以學習名畫故事為目的的活動,而古典時代的經典作品則展現了西方視覺文化的再現傳統,也就是深度形象學所占有的顯著重要性造就的再現傳統,一切的表象底下必有其意涵,這種哲學認識論直到現代主義時期都還是存在(經典的現代主義作品也都在一個既定的規則下運作,現代藝術同樣是一種歷史風格,不完全與歷史決裂。雖然現代主義流派的作品的共通準則在於打破慣例、著重媒材的表意語言等等,但它承自西方的線性史觀與哲學觀,我們還是在畫展中被教導,某一幅抽象繪畫的作品它背後的源頭是什麼、而這個源頭彷彿是一項重要的真實。)。

以在「蒙娜麗莎會說話」也有展出的霍爾班(Hans Holbein the Younger, 1497-1543)所繪的法國大使(The Ambassadors) (1533)圖為例,魯特琴、航海儀器等等幾乎所有在畫中出現的物件都有其隱含意義,觀看者讓3D畫告訴自己那些物件分別代表的意思,不過卻完全忽略最有趣的部分,也就是此作品下方的歪斜的骷髏頭。檢視John Berger對此骷髏的解釋,他認為,倘若畫家對這顆骷髏頭採取同樣的畫法,也就是採取跟其他東西一樣的視角,則這件作品的形而上意涵就會完全泯滅,與其他東西一樣淪為物件(物件可轉化為財富或其表徵),這是油畫傳統長期以來一直存在的問題,每當要在畫中放入形而上的象徵物時,他們的象徵意涵往往會因為畫法太過明確寫實而顯得不合常理、難以信服」。

霍爾班作為開啟油畫傳統的畫家,竟早早洞悉了這個道理,歪斜的骷髏為這幅展現大使風儀與其財富、階級意識的作品重重罩上一層死亡的陰影,讓畫中的一切都被這揮之不去的陰影所嘲弄,這個骷髏置身事外,超脫油畫本身帶有實體性訴求的限制;如果有人把它解釋為,正巧很有意思地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一種對於西方傳統再現形式藝術慣例的抵抗也可以說得過去。我從這邊的例子發現的問題依然在於-如同前面反覆提到的-觀畫者不僅無法了解這幅畫跟其他同樣也是畫權貴階級人物肖像的畫作有甚麼不同、它之所以在今天被掛在展間的理由為何,更甚者,觀畫者可能擁有的自我理解與詮釋力道被稀釋掉了。

假設今天只是一幅靜態的法國大使圖掛在畫廊裡,而沒有動畫解說(告訴你魯特琴或其他物件所代表的意思)的種種干擾,它可能可以激發的想像對於觀畫者來說其實是無界限的。當然有人可以反駁說,即便是一個靜態的畫作掛在那裏,博物館或展覽也會提供說明手冊,裡面講的內容跟動畫講的一模一樣,但我們不要忘了,靜態影像的觀展者還有權利選擇要不要去看或者全盤相信手冊說明,但將作品作成動畫短篇時,當它擁有更大幅度的敘事能力且左右觀畫者觀看畫中事物的順序時,這幅畫就會以更直接的教導主動的告訴你某些事情,它就掌握了左右觀畫者思考路徑的權力,這種權力在動畫展覽模式之下顯得前所未有的強大,而觀畫者的意志也將受其宰制。

 

 

 

總結 

    蒙娜麗莎會說話」展出從古埃及時代到文藝復興時代、以及二十世紀現代主義脈絡下的藝術作品,然而這個展的本身則體現了一種後現代的特性,各種各樣的蒙娜麗莎不僅具有召喚觀看者的力量,同時又一次強調了當代對於藝術作品「原真性」所抱持的懷疑態度,如果引入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對於擬象的概念,可以說原作與仿作之間的界線已經消失,我們只能接收到「表象」,它們是大量的副本、仿作、諧擬,而表象/影像勝過真實,我會讚許「蒙娜麗莎會說話」勇於拋棄對於展出的作品必須是真跡原作的舊有堅持,這樣或許有助於人們忘記對於藝術作品原作的宗教性想像與戀慕崇拜。

    然而在此同時,「蒙娜麗莎會說話」其實有更多值得商榷之處,如我在本文中不斷提出的諸多疑點,在這裡不再贅述。最後,我們要確認的是「蒙娜麗莎會說話」全球在地的特殊性質,對於台灣的民眾來說,無論歐洲的藝術傳統如何都與我們的集體歷史經驗或個人歷史經驗幾乎無關,因而我們從各種管道蒐集來的、從小從美術教育中學習到的種種訊息不曾擁有任何能感動人心的力量,我們不可能把已死的訊息強行轉化為個人的解讀,因此有必要重新究其深層原因,為什麼「蒙娜麗莎會說話」對台灣民眾擁有號召力?

    我個人第一會先歸因於台灣在藝術教育上的缺失,加上在全球化的脈絡下我們幾乎一天到晚都能看到名畫的仿製品,以至於對於藝術名作的崇拜與宗教性想像未有稍歇,這跟人們購買名牌的心態有些雷同,Stuart Ewen曾經提出商品自我的概念,也就是說人類的主體性某部分就是透過這種消費建構出來,因而彷彿看了這個展你就能擠身於某個高尚的階級-固然為時極為短暫-因為在離開展間之後又會再度失落,這種失落性質源自於繪畫的失落。

    第二則是亞洲民族在歷史記憶中醞釀的普遍崇洋心態,而如果從主要的亞洲大國中去比較,台灣處於文化邊陲的境地則又更甚於其他國,中國大國崛起的傲氣自不待言;日本本身就居亞洲文化領導的地位,對於歐美文化自有一番融鑄自身文化之後獨樹一格的解讀;韓國正從大企業集團的經濟力量培育勢力,從影視娛樂明星、時尚風格到電子產品,韓流崛起勢不可擋;至於台灣,從米勒展、梵谷展、馬內畢卡索展、莫內展、高更展種種以歐洲古典藝術為號召的商業大展不斷掀起一波波一窩蜂的熱潮,包括這次的蒙娜麗莎同樣是文化產業鏈裡的共犯之一,這些展覽暗示著它們屬於尊貴而智慧的文化權威,人們對於這些大展的無比熱情來自人們對於歐洲文化象徵高尚尊貴品味的幻覺,以至於我們本身的文化無法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

    更精確地來說,最可怕的也許還不在這些熱潮本身的不對勁,而是它們會侵蝕台灣本土藝術家能夠使用的資源,這些被占用的東西包括熱門展期、較好的展出地點、公部門的補助等等,以至於其中牽扯到的利害關係使得整體看起來會是一個經濟政治面向的問題,我們絕對可以很快舉出近期內的實例。若回歸到我在前面提出的重要面向,所有的能夠產生意義的藝術作品都必須為當代而生、為自身所處的環境而生,然後不斷往前推進,否則都只是一場場舊夢重演(而且還不是我們自己的夢),夢醒一切都將消逝。

    伴隨著人群往「何為真實」不斷回顧的渴望,3D蒙娜麗莎帶領觀看者往回追尋早已失落在歷史波紋中的種種線索,但我們其實已經再也找不到任何深刻的意義。必須記得的是,人類欲透過直接的感受與知覺體驗來直接理解世界的意圖只是一種迷思,正如前面所言,我們所感知及想像到的蒙娜麗莎是被其影像權力擁有者乃至於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力量所中介的,而不再是純粹的知識經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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